没有一丝风,抹得平整的水泥地肆意反射着热浪。院子里并排伫立着两栋坚固的楼房,我走进左边的大门。里面空无一人,除了正当中摆着一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,没有其他的家具;桌子上面凌乱地摆放着各种药品和杂物。一大面墙壁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照片,有几张大的单独用相框装裱了起来,显得很隆重。

这是我叔叔的家,在离我家五里地外的生产队。叔叔是我父亲唯一的弟弟,生于1951年,小我父亲14岁,他当年积极响应国家计划生育的政策,只生了一个儿子,而我们家有三个女儿,我又排行最小,他一度想要抱养我,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作罢,但是他对我一直很亲近,视我作半个女儿。他年轻时挺拔英俊,小时候的我很虚荣,一起出门时总愿意被他牵着。如今,我每次回老家,也总要来探望下他。

一条狭窄的过道通到屋后的菜园,西红柿、黄瓜、辣椒无精打采地挂在枝头,绿叶菜和长势更旺的杂草混在一起,看起来很久没修理的样子。戴着斗笠的老人正费力地锄着地,看起来随时要摔倒一样。

“细爷!”我喊。

听到喊声老人抬起头,嘴里应着“文静来了”,赶紧放下手里的农具把我重新迎进屋里。叔叔和一般的农村老人看起来有些不同,言谈举止克制又文雅,再热也不会打赤膊,几乎从不发脾气;话不多,语速却快,好像总担心听的人没耐心似的。

上次见到叔叔是2021年重阳节,大半年没见,他瘦了不少,也憔悴不少。他摘下帽子,几缕稀疏的头发汗湿了,贴在皱纹横生的大脑门上,他大概也觉察了自己的狼狈,掩饰地重新把帽子戴了起来。

婶婶听到了声音,也一瘸一拐地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。她指着满墙的照片,自豪地介绍道:“你看,这是雅雅,这是兜兜……雅雅前几天得了学校的数学竞赛一等奖,兜兜也聪明……这是他们买的大别墅,门口有个大院子,宽敞得很……”

“是整个魁北克的一等奖……都说了好多遍了,还啰唆么事……”叔叔虽然这样说,还是凑上来,笑眯眯地继续介绍着。

终于欣赏完一墙的照片,老两口才把我让进房间里。

“开空调,开空调!”房间里只有一顶电风扇吱吱呀呀地摇着头,看我满头大汗地坐在凳子上,叔叔在一个抽屉里翻找了半天,才掏出一个遥控板操作起来。

“还好吧,哪热……空调吹多了凉气重!”婶婶擦着额头的汗,爬上床靠在枕头上喘着粗气,“站久了头晕……”

楼房是十年前建的,不过家具都历经了几十年的风霜,油漆都斑驳了,一张床占据了房间的大半空间,婶婶大部分时间坐在上面看电视。一对新人笑盈盈地相拥站在她的头顶,那是他们的儿子、我的堂弟张建新和妻子的婚纱照。小夫妻俩结婚后只回过两三次,不过楼上两个最好的房间一直空着,准备随时迎接他们衣锦还乡。

我关切地问道:“按时吃药了吧?”

“她总舍不得吃……”叔叔嗔怪地看了老伴一眼,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拉起家常来。

“哪是舍不得吃呢,药吃多了哪好?每天的药加起来十几种,吃得我每天不晓得几恶心……”婶婶一边揉着浮肿的小腿,一边絮叨道,“前段时间得了带状疱疹,痛得要死要活的,晚上根本睡不着觉,真不想活了……幸亏你妈给我介绍了一个土方子,用黄泥巴涂了一个多月,现在才慢慢好点了……”

说着,她突然撩起单薄的衣襟,几条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疤痕横在她耷拉的双乳下。我看了一惊,尴尬地垂下眼睛转头问叔叔:“怎么得了这病?我姐姐就得过,确实难受得不得了。”

“阳了以后,抵抗力下降了吧,”叔叔的样子也有些讪讪的,应道,“口服药,外用药,止痛的就吃了好几瓶,还上了止痛栓,针灸扎了两三个月,忙了半年……”

“这半年过的真不叫个味啊,人老了受这多罪!”婶婶愁眉苦脸感叹道,“活到不晓得为么事。”

婶婶和叔叔同岁,她做姑娘时家境不错,又长得漂亮,是村子里的一枝花。不过如今才七十来岁的婶婶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:头发几乎全白了,头顶秃了一大块,身材虚胖,老年斑藏在深深浅浅的皱纹里,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。

婶婶以前总笑话我母亲病痛多,没想到老了自己也成了药罐子。她很早就有高血压的毛病,六十岁左右的时候,又先后检查出脑梗死、糖尿病和心脏病。她曾经喜欢到处找人聊天,现在老姐妹不敢再找她,她也渐渐离了群,身下的这张床,是她几乎所有的活动场地。

幸亏叔叔身体不错,不过一日三餐、种菜、打扫卫生,加上照顾婶婶,上了年纪的他也渐渐有些力不从心。床头的一张凳子上乱七八糟堆着很多衣服,凉丝丝的风裹着灰尘的味道不时吹过来,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。

“我就说不热吧,莫感冒了,关了吧?”婶婶从床头艰难地探起身。

“关么事,能花几个钱……”叔叔沉着脸从她手里一把抓过遥控板,“文静,你坐到边上来,莫对着风吹。”

“建新又买了一栋房子,你看,就是旧了点,不过旁边的环境不错……”他把手机划拉了几下递给我。屏幕上布满或大或小的裂纹,我只好费劲地放大来看。

“买了两套房子,投资吗?”我随口问道。

“他和雅雅他妈合不来,现在一个人一栋……”我猜婶婶一定在背后不停给叔叔使眼色,这个一贯坦荡的老人眼神躲闪地低了头,讪笑着低声嘟囔了一句,“文静又不是外人……”

我捧着手机有点虚张声势地感叹道:“房子好漂亮,这要在国内估计要一千万才买得到吧?”

“那是的,国内哪有这好的环境呢,”婶婶语气和缓了不少,高兴地附和道,“那边的房子只要三十多万。”

“是加币,”叔叔纠正,“人民币哪有这便宜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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